日前,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徐冰的个展“地书”在上海举行,展示其小说《地书》的创作理念和过程。这本刚刚出版的《地书》,号称“任何人都读得懂”,而该书从内容到封面,没有一个文字,而是用各种标志和符号,讲述一个都市上班族一天24小时的符号化生活。有意思的是,这一看上去很时尚的作品,灵感却来源于中国象形文字。“最当代的艺术,真正的灵感来源有可能是我们古老传统中最核心的部分。”徐冰说。
作为著名的当代艺术家,徐冰总强调那句朴素的老话,“艺术源于生活。”在近日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时,他也对一些“以让人看不懂为深刻”的当代艺术提出批评,“这是当代艺术系统,利用人们对艺术的尊重心理制造的结果。真正好的艺术应该是雅俗共赏的,这才是最难的。”
认为看不懂才算艺术是一种误区
中国青年报:《地书》是用各种标志符号叙述一个都市上班族一天的琐碎生活。您怎么不讲个更“文艺”的故事?
徐冰:主角“黑先生”的生活看上去平淡,但那是每个上班族都会经历的。很多小说追求新奇、曲折的故事,我追求的是最概念化、最普通的故事。一本书所涉及的深度,并不一定是由故事的曲折与复杂决定的,往往是由所触碰的问题是不是人类生存要命的问题决定的。
我一直强调,“艺术源于生活。”对于这个说法,大家有点儿熟视无睹了。但总结自己多年参与艺术创作的经验——经历社会现实主义学习和创作的阶段,又经历中国新潮美术阶段,之后在西方直接参与当代艺术的创造,现在又回国进行艺术创作与教学——我发现,对我有帮助的,就是这样一个理念。就是艺术家如何处理手中的活儿,如何处理你的艺术与社会、时代的关系。你处理这个关系的技术高下,决定了艺术价值的高下。
中国青年报:您一直强调在《地书》中,“文盲可以和知识人一样,享受阅读的快感。”这是想向大众传达什么信息?
徐冰:我创作的底线,是希望对人们的思维有所启示,提示一种看世界的新角度与方法。符号本身带有民主性与平等性,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,这本书对他们来说都是平等的。
中国青年报:您在2011年的一次讲座上说,“不要因为看不懂当代艺术作品就产生自卑感,误以为自己缺少艺术教育。”这让我们很有共鸣。我们在看不懂的当代艺术作品面前,确实有点自卑感。
徐冰:这是很多人的误区。人类制造艺术是为了让人看不懂吗?但现在大家确实有这样一个误区,认为看不懂才算艺术。其实,这是当代艺术这个系统,利用了人们对艺术的尊重心理制造的结果。有人说,艺术应该非常崇高,探讨深刻问题。实际上真正好的艺术应该是雅俗共赏的,这才是最难的。
中国青年报:您是说很多当代艺术让人看不懂,其实是在故弄玄虚?
徐冰:确实存在一些故弄玄虚的成分。究其原因,是现代艺术系统本身发展的时间短,不像其他艺术品种那么成熟。这是非常具有实验性的领域,也一直在发展的同时做着自身瓦解的工作。因此,就会有很多鱼目混珠的东西,会泥沙俱下。它的不成熟与不确定,会让一般人没法把握它。不要说一般人,就是参与其中的专家,也没那么容易把握。
当代艺术系统中有个很重要的艺术家叫杜尚。当年,杜尚把小便池作为艺术作品放在美术馆,提出“艺术和生活一样”的主张,谁都可以成为艺术家,这个很了不起。但同时,他也给艺术家留了一个特殊身份。杜尚把小便池摆在展台上,就成为艺术作品,就价值连城,一个工人把小便池摆在那里,就不是。如果我在扫地,就成为一个行为艺术,就有价值,一个清洁工在扫地,却不构成这样的价值。所以,艺术家的特殊身份,让现代艺术在这样一个悖论的关系中不断发展。今天不少艺术家对解释作品负责,但对作品本身不负责任。
中国过去一直有自己的艺术品位与标准
中国青年报:在您看来,当下国人的艺术素养如何?
徐冰:总体来说,一般大众的艺术素养确实还不高。其实,中国过去一直有自己的艺术品位与标准。但传统的品位和标准,被西方艺术素养的价值标准冲击、取代或混淆。另外,对西方这套新的东西,咱们又不懂,于是咱们的艺术标准也变得混乱了。
中国传统的艺术素养与标准,与中国整体的文化品位有关。比如,我们讲究琴棋书画,重视书法,在古代字写得不好就可能中不了科举。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,这体现了一个人的整体素养和文化品位。这些东西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文化素养是两回事儿。刚才你提到,我们很多人看不懂当代艺术,就会觉得自己的文化素养不够。但其实西方观众对西方的当代艺术,绝大多数也是看不懂的。
中国青年报:有人说,中国传统文化中充满了审美的教育。现在这种审美教育好像已经遗失了?
徐冰:对,现在除了西方文化,所有的文化都有非常强的崇洋媚外的因素。这个崇洋媚外,几乎成了我们认识问题的一种习惯。很多人的文章、说话态度、分析事物的角度,都体现着这种影响。
现在很多人开始意识到要用中国的文化来参与当代艺术的创造,但由于我们对中国文化的核心生疏了,崇洋媚外又根深蒂固,我们并不懂得怎样使用我们的传统,特别是传统价值核心的部分。
中国青年报:您是怎么使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呢?
徐冰:以《地书》为例,这个作品看上去是当代文化的,但实际上启发我的,是象形文字。我们的阅读与文化,体验事物的方式,与自然界的关系,都在很大程度上受文字影响。中国人的特殊性、中国方法的特殊性,很大程度上都来源于文字的特殊。
对于象形文字的传统,我并不是照搬到作品里,把它写得更好看或者把它图案化,这属于“廉价地使用”我们的传统。现在很多人都是在“廉价地使用”传统,在艺术创作中仅仅是堆砌传统元素。我认为,传统必须被激活。我们要让它最核心的部分与我们的思维发生关系。
符号化与程式化是我们文化中非常核心的部分。中国人喜欢将复杂的事情简洁化、符号化,这是中国人的习惯与态度。比如,我们喜欢使用四字成语,即使很多人对一个成语的出处与故事都忘了,但可以熟练地使用。再比如,京剧中的生旦净末丑和各种脸谱,都是符号化的思维。京剧表演的很多手势,也是符号化的。要表示愤怒、想办法、蔑视、关门、迈门槛,都是程式化的,都是在长期不断提炼中形成的动作和符号。这些不断程式化的符号连起来就组成了一台戏。这和《地书》的工作是一样的。我们收集来这些约定俗成的符号,把它们组装、拼搭,表达想说的情绪与故事。这与我们传统文化方式内在的部分非常有关。
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是一种养料。我之前的很多创作,灵感都来自中国的文化内核。
中国青年报:很多人很感兴趣您当年创作《天书》时,采用了活字印刷术。
徐冰:这种理解就还停留在表面,活字印刷术只是表象,没有真正地理解我们传统文化有价值的东西。《天书》中我使用的传统文化,其实是中国人的沟通方式。我们沟通的方式是,通过不沟通来达到沟通的,就像禅师不告诉弟子禅理,而是让弟子自己去思考一样。
再比如,中国人的自然观。中国人讲究生命脉络与自然相融合,所谓“天人合一”。我们的国画就是最好的体现。中国文化崇尚自然,所以绘画选择非常自然的材料,完成的过程需要艺术家和自然共同完成。画家在下笔时都要考虑与墨、宣纸之间的关系。
年轻人要加强自身的艺术素养,就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、去发现艺术。只有这样,你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智慧。(徐冰,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)